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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伍:張大佛爺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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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哪裏由得你】

劈劈啪啪,劈劈啪啪。

長沙很久沒有下雨了。碩大的雨滴打在屋檐上的聲響,讓人心浮氣躁,站在院子門邊的一隊軍官人人撐著傘,挺胸擡頭,任由雨水打在身上,視線都往一個方向看。

領頭的正是王副官。

月上中天,終於駛來一輛車。這年頭能坐車的都不是一般人。

王副官伸長了脖子看去,眼中露出期盼,等看清了車,視線一頓,一只手緩緩壓在了腰間的槍上。他身後的人都註意到了,氣氛霎時變得詭異嚴肅起來。

車停了。

車門“哢”一聲打開,卻久久無人下車。也沒有人看得清車內坐著誰,更不知道這時候有人上門找佛爺又為了什麽。這氣氛極度緊張壓抑,除了雨聲就是一眾衛兵在雨中的喘息聲。

直到王副官後背都濕透了,車內終於有人開口:“佛爺還沒回來?”

是個女人,王副官一聽就認出了。叫“佛爺”的都是那些人,那些人裏少有女人。

王副官回:“沒呢。”

“去北平了?”

王副官一怔,“霍小姐,如今改名叫做‘北京’了。佛爺這次是回了東北。”頓了一頓,補了一句,“五爺也去了。”

車內的人又好一陣沒說話,就在王副官以為她不會再開口的時候,她道:“我找佛爺有事,也不進去了,就在外頭等。”說完車門就關上,車開到大門的一邊停下了。

王副官頭疼起來,身後一個人湊上來問:“王副官,霍七姑娘怎麽來了?要不要……先知會佛爺一聲?”

王副官瞥他一眼,冷聲道:“佛爺的事幾時輪到你說話了?好好待著,少多事。”

又站了一會兒,街道那頭有幾柱亮光,不大會兒就近了,王副官一看就認出來車是佛爺的,趕忙拿了一把傘迎上去。

車一停,兩個警衛員上前去開門,有人想幫王副官撐傘,他已經顧不上自己,只盼著車裏的人能完好。

車門一開,穿著綠色軍裝的張啟山立即下了車,王副官立馬撐傘為他擋雨,同時行軍禮道:“佛爺回來了。”話音一落,王副官身後的眾人一起道:“佛爺好。”

張啟山掃了一眼眾人,微笑道:“這大冬天也就長沙還下雨,路上耽誤了些時候,都這個點兒了。時候不早了,都回吧。”說著反倒脫掉了一件軍大衣。

王副官躊躇片刻,對張啟山低聲道:“佛爺,事情……順利嗎?”

張啟山抖了抖脫下的軍大衣上面的雨水,一笑,“不早了,你也回吧。”

王副官又猶豫片刻,“佛爺,五爺他……”

“五爺?長沙如今沒有爺了。”張啟山打斷了王副官。

王副官見他要進院子,忙上前道:“霍七姑娘來了,說是找您……”這句話委實說不出口,但真的說出來後卻又覺得不過如此。

張啟山腳步一頓,視線終於落在院子旁的那輛車上。

張啟山打開車門,坐進了車裏。

“佛爺辛苦,聽說剛從東北回來?”霍仙姑穿著旗袍歪坐在座位上,一雙腿又長又細,旗袍一側露到了大腿根,大腿旁只放了一個小巧的包。

張啟山點了一下頭,“好些年沒回去了。”

兩人就這麽對視,誰也不再開口。霍仙姑抱著雙臂靠在座位上,一雙丹鳳眼就這麽不悲不喜看著對面正襟危坐的張大佛爺。

長沙老九門的佛爺。

長沙老九門裏人人敬重的佛爺。

也是那些死掉的人至死想不明白、不敢相信、看不清楚的佛爺。

好久,好久。

張啟山到今天才真正明白,霍仙姑為何是老九門中唯一的女人。在張啟山的記憶中,不要說女人,很少有人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打量他,同時也坦然接受他的打量。

這需要很強大的內心。

“東北冷嗎?”霍仙姑很自然問出口。

張啟山道:“冷。比長沙冷多了。”

霍仙姑點點頭,微微一笑。

張啟山依舊像剛才一樣,就這樣坐在那裏,什麽也不解釋。

霍仙姑終究定力不夠,一刻後又開口,“佛爺,你們男人的有些事,我們女人是真的弄不明白的。但你也知道,不明白的事情,我霍仙姑是一定要搞明白了才好。”

“哦?何事?但說無妨。”

霍仙姑笑了一下,撫了撫秀發,看著張啟山,好一會兒後雙目中露出怒氣,開口時聲音也不再輕松,反而低沈暗啞:“佛爺究竟想做什麽?”

張啟山道: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“這麽多人命,其中有不少都是您的人,也是九門的人,佛爺忘了嗎?忘了這樣快,真是貴人多忘事啊。”

霍仙姑卻不等張啟山說話,又自言自語喃喃道:“老九門?哼哼,如今長沙哪裏還有老九門。”

長沙盜墓賊名單外洩,誰也沒想到督辦的人就是張啟山張大佛爺。所有人都沒有反抗,因為他是張大佛爺,是老九門的佛爺。誰也不想讓佛爺臉上過不去。

但是直到槍決,他們到死都不明白,張大佛爺為什麽不救他們。

霍仙姑輕輕呼出一口氣,臉上慘淡一笑,幽幽問:“就算我們這一行的命該如此,佛爺您得到您想要的了嗎?”

張啟山用沈默回答。

“死就死吧。”霍仙姑閉上眼。

這個女人從來就不是執念於生死的人。或者說,她見得太多了,“人命輕賤”這樣的話已成習慣。

張啟山卻反倒放進了心裏,那件事前張啟山就想過老九門中的人不會輕易罷手,狗五是一個,霍仙姑也是。而他確信,這時候霍仙姑找上門絕不是單純地為了一個解釋。

那些“人命”說著了不得,但在他們這些人眼裏,人命本就沒什麽了不得。何況是別人的命。

張啟山看了一眼窗外,又看了一眼霍仙姑,道:“五爺不在東北。”

“佛爺說這個做什麽?”霍仙姑閉著眼問,問完卻又自嘲一笑,“老九門沒了,我霍家卻還不至於淪落到什麽都不知道的地步。佛爺,我說句不該說的,吳老狗可是搬空了家跟著您去的東北。”

張啟山回想起在松花江上和狗五爺的談話……

——我記得你也收手了吧?

——我不是來東北做什麽,我是在長沙待不下去了。

——那你為什麽偏偏來東北?

——這不是您在東北嗎?我得來找您問點事情。

吳老狗攜家帶口大老遠跑到東北,只為了“問點事情”,又或是真的待不下去了?張啟山唯有置之一笑。

霍仙姑見張啟山不說話,又道:“罷了,各有各的門路,都這時候還有什麽可惦記?只是……佛爺您難不成真要趕盡殺絕?”

張啟山將視線投到窗外,看不清什麽,他卻看得很認真,半晌才道:“他說他要去杭州了,但有的話一定要問清,否則去了也不安心,他不能對不起那些人。”

聞言霍仙姑略有些驚訝,卻笑了一下道:“像是那條死狗會說的話。”頓了一下,“佛爺答了嗎?”

張啟山耳畔又響起吳老狗的聲音……

——前幾天怎麽不問,現在才問?

——不是每個問題都那麽容易問出口的。

吳老狗的臉在他眼前閃過,張啟山憋了一天的那口氣這時候終於嘆出來,人卻反倒沈重了。他想了一會兒說:“我問他恨我嗎,他說不是恨。老五……”說到這裏笑了一下,笑容很是苦澀。

——去杭州吧,把這些都忘了。

——到底為什麽?!你隨便給個理由也行啊,一個借口就行了!

吳老狗的喊聲在耳邊響起。

張啟山突然很想不再守著秘密,突然很想告訴霍仙姑、突然很想給狗五一個答案。因為他一想到那些死掉的盜墓賊,那些人都是跟著他們下鬥,一起做事的人。這麽多人命,張啟山比任何人都清楚,絕對不是“死了就死了”這樣一句話的。況且這件事只是長沙洗牌的開始,而他不但無力阻止,還必須親手去做。

儈子手的兒子犯了事,死也要死在自己人手裏。

但吳老狗和霍仙姑一樣,他們這些人,或多或少,哪怕事到如今,他們還是想聽自己的一個解釋。

就像吳老狗所說——隨便一個借口也行。

可惜不行。

張啟山淡淡道:“你也去杭州吧,那兒氣候不錯。”

霍仙姑臉上的神色一滯,她沒想到,張大佛爺到此時還不肯說。不管是敷衍吳老狗還是敷衍她,他連托詞、借口都不想找。

張啟山卻沒給她再問下去的機會,開了車門便下車去。他沒有撐傘,淋著雨往院子走,門邊的王副官等人忙要迎上來,張啟山卻擡手示意他們不許上前。

霍仙姑也跟下了車,站在雨中。

“佛爺。”

張啟山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。

“我聽說槍決的人裏面有一個叫十三?”

張啟山腳步一頓,片刻後就走到王副官身邊,吩咐道:“王副官送霍小姐回去,其他人散了吧。”

雨越下越大,霍仙姑沒有在雨中堅持,上了車就走。這個女人很多時候比他們都灑脫得多。

等她走後,張啟山從屋檐下慢慢走到院子裏,任由雨水打在臉上、身上。

他腦子裏一片空白,耳邊時而響起吳老狗的冰天雪地裏的喊聲“一個借口也行啊”;時而響起槍決那天十三的話“佛爺,下輩子我還跟著您”;時而響起事發前解九爺說“你不做,也有人做”;時而想起二月紅常說的一句話。

——這世道,哪裏由得你。

“佛爺。”身後響起一個男聲。

張啟山微微睜開眼,卻沒回頭,“你收拾收拾也走吧。”

“您過不去,我們這些人誰也過不去。”那人從暗處走出來,竟然是解九爺。

“沒什麽過不去。”張啟山道。

解九爺心裏明白幾分,道:“佛爺您找我看那些信的時候應該就想到今日了。”頓了一下,“只不過想到是一回事,做到又是另一回事。”

解九爺是除了佛爺外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,佛爺並不是信任他,只是這個人做事嚴謹且守口如瓶。張啟山無數次再三考慮的事情,他三言兩句就能點破張啟山不願面對的事實;張啟山幾度要說出口的秘密,他卻裝的好像根本沒有聽過。

事實證明,解九爺沒有辜負張啟山。

但好像這樣反倒辜負了更多人。沒辦法,人總要承擔一些你本不必承擔的東西。

張啟山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,回頭看解九爺,“這結局好與不好,我們誰說了也不算。”說完就往屋裏走,快走到門邊才說:“哪裏由得你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 這一篇寫的我好壓抑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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